▌付杰

《至少还有文学》宗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最近读了《至少还有文学》，在阅读的过程中，这本书引发了我持续的情感共鸣与心灵激荡。正如高尔基所实践的“文学即人学”，作者对文学大家的解读、对优秀作品的阐释，以及由此所传达出的文学观和人生观，让我深有“心有戚戚焉”之感。在对“文学”这个崇高客体的审视中，我与作者的文字产生了深刻的共情。这是一部好书所生发的遥远的回响。

具体而言，这本书主要分为三辑，共三十一篇文章：上辑“心灵的辩证法”通过讨论作家的代表作品与生命阅历，挖掘出作家内心的苦闷与孤独、不羁与疯狂，如逆水行舟的菲茨杰拉德、被神话与被误解的伍尔夫、“星群写作者”托卡尔丘克，“他们的文学关注人的心理活动、人对记忆的处理方式，聚焦现代人在精神层面所要面对的全新挑战”。

如果说上辑侧重于摹绘作家的内心世界，中辑“挤掉自我的奴性”则重在讲述作家与他人、社会和时代的互动，他们或在动荡中独善其身，静默自处，坚守一个作家的良知；或在激流中化笔为剑，大声呐喊，凸显一个作家的勇气；更多的则是在安静的环境中不安，在舒适的区域中突围，或成为火炬照亮通往窄门的路，或成为信使诉说一颗灵魂在夜晚的重量，如通过写作挤掉奴性的契诃夫，如忧郁的人道主义者罗曼·加里，又如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王小波。

下辑“经典细读”则是进入文本，解剖麻雀，通过分析经典作品的筋肉脉络，还原作者浸渗其中的情感与思想，呈现出一部作品更为丰富多彩的面向，如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在批判民族劣根性与反思国民性之外，作者另辟蹊径，提炼出鲁迅小说中的“鬼气与冷气”，并将其本质概括为“乡土社会现实里的破碎、芜杂、残酷，以及社会的结构性困局，是如何通过底层互害，转嫁成对个体的伤害”。

值得一提的是，该书作者宗城是1997年生人，虽然只有25岁，却书写出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精彩篇章。从其遣词造句来看，文字已然十分纯熟老到，完全没有生涩别扭的痕迹，这从该书首篇《躲藏的艺术：袁哲生小说论》一文便可管中窥豹，“在虚构与非虚构、现实与超现实的结合中，袁哲生模仿一种稚气的口吻，娓娓道来烧水沟里人世的无常，那高于人的意志的存在，摆布着人间的一切，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在天数面前脆弱不堪。”“恰恰是做好面向死亡的准备，令他的小说恪守着严肃而悲悯的基调，那些文字累积起来，造了一个个清而远的梦，梦里不仅有温柔的凝视，也安放着死亡的坟场。”

更为可贵的是，在作者饱满的文字背后，体现的是更加深刻的观念和成熟的思想，这不仅仅是从海量阅读中培养而成，还有作者对文学、现实乃至人生的深入思辨，如在《安德烈斯·巴尔瓦：后革命年代的文学书写》中，他写道，“今日之世界，作用于人心深处的是一种麻木的政治。巴尔瓦用小说打开坚硬秩序的缝隙，他所要揭示的，其实是现代社会让人倦怠和窒息的生活，在一套科层制、繁文缛节和技术中立论维护的世界中，一种麻木的政治正在成为今天的主流。今日之世界表面上是疯狂和撕裂的，但作用于多数人内心深处的是一种麻木的政治，这种政治教育人们循规蹈矩、维护秩序，它的实践理念不是为恶，而恰恰是以爱之名，发展出的一系列维护稳定和秩序的法则。”

经过大量的阅读和写作训练，作者形成了一套自身关于文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序言》中他说，“文学不是对现实的消解，而是插上想象之翼，对现实更深的抵达。它让我们感受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看见平静湖面下的惊心动魄。它让人知道，一个人在流水线奔波与世俗名利的追求之外，还有更开阔的精神世界等他探寻。”“文学并非无用，它是对工具理性的反抗，它帮助人们重新认识到，生活不只有一种价值选择，在成王败寇之外，还有更宽广的世界。”

诚哉其言！毛姆说过，培养阅读的习惯就是为你自己构建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幸运的是，我用阅读为自身构建了一座乌托邦。我坚信，阅读是抵抗时间的有效方式，它能够消解时间所带来的恐慌，就像杨德昌在《一一》中所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而阅读让人类的生命延长了不止三百倍，它可以让你从他人的作品中获得充沛的思想资源，从而丰厚自身的生命体验。我也坚信，阅读是对抗无意义的一种有效方式，它足以疗愈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与个体微妙却值得被认真对待的复杂情绪。

我还极为喜欢作者在《序言》中的另一句话，“文学不仅是精神生活的避难所，我们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鲁迅、波拉尼奥那里读到的，还有明知生活艰巨，依然要面对生活，哪怕我所相信的公道前路艰险，正义在漫长时日里被黑暗蒙尘，我也要勇敢地去面对它、去追求内心认定的善。”

是的，毛姆的避难所比喻固然极为精当，可似乎总有股消极避世的意味。而用当下时髦的名词来讲，阅读会为你构建一个元宇宙，实现文学的伟大救赎。在这个浩瀚无垠的空间，你可以探访分成两半的子爵，也可以寻找小径分岔的花园；当然，你还可以欣赏霍乱时期的爱情，可以享受地球最后的夜晚。

在我看来，阅读是一场自我革命，它借由丰富的人文营养，哪怕是刹那间阿基米德式的“尤里卡”时刻，提升自身的生命含量，走出“洞穴”，摆脱封闭的可见世界，从而看见“太阳”，迎接崭新的可知世界，甚至实现灵魂转向，拒绝成为一个单向度的人，正如海子的那句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我们一定要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阅读的力量，相信深夜无眠安静思考的力量，相信与文学独处自我对话的力量。